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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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后, 郁云慈半躺在藤蔓编成的椅子上, 望着不远处的山林。山林中的树叶有些开始泛黄, 远远看去, 如金色的漂染, 点缀在绿意之中。
  旁边是一张小桌子, 上面摆着茶水, 还有点心。
  餐具是带来的一套青花瓷,摆在原木色的桌子上,倒是有几分古物的感觉。茶是庄子上的野菊花茶, 点心也是应季的米糕。味道虽不算多么好,却胜在米香浓郁,甜度适中。
  头顶是绿叶葱郁的槐树, 期间有几片变黄的树叶, 随着乍起的秋风,飘飘落下。有两片晃晃悠悠, 落在她身上搭着的薄锦毯上面。
  朱红色的毯子, 配着泛黄的树叶, 颜色甚是突兀, 却又有种难得的协调。
  “舅母, 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一个小身影跑过来,手里捏着一只蝗虫。
  蝗虫挣扎着, 逃不开檀锦的小手。
  农庄外,自是繁忙的景象。稻谷已黄, 方圆十几里的田地都属于庄子。一部分佃出去, 一部分自己打理。守庄的牛氏夫妇都到田地里帮忙,盯着雇来的村民收割谷子。
  远处,不时有说笑声传来,长短工们一边干着活,一边说着话。牛氏夫妇是和善的人,只要不耽搁工夫,他们随意些都无所谓。
  空气中都飘荡着丰收的气息,稻谷的气息还有青草的香气。
  她看着小手中的那只蝗虫,再看锦儿脸上的汗水及一些脏污,还有他青色锦袍上面沾着的青草叶子。伸手替他理理头发,清理身上的叶子。
  “这种虫子名叫蝗虫,也叫稻蝗,是能吃的。”
  檀锦乌黑的眼珠子睁得大大的,看着手中蹬着四肢的虫子,稚嫩的脸上有些纠结。似乎在想这玩意儿哪里能吃,从哪里下嘴。
  看得她忍俊不禁,紧跟着大笑起来。
  身后屋子的门框处,倚着一位身高腿长的男人。青墨色的锦袍,乌金的靴子,斜斜地靠着,眼神专注。
  听到她的声音,眼底浮起笑意,含笑地看着椅子上的女子在逗弄孩子。他的眉宇柔和,原本与生俱来的寒气敛得一干二净。
  “如何食用?”
  他说着,人走了过来。
  檀锦听到他的声音,先是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避去,待想起舅母就在身边,壮了些胆。举着小手,把那只蝗虫举得高高的,让景修玄看得更清楚。
  景修玄果真弯身看了一下,“如此面目可憎的虫子,怎能入腹?”
  郁云慈好笑地把檀锦抱过来,顺手拿到他手中的虫子,笑道:“当然是生煎油炸,以油炸最为可口。侯爷若是感兴趣,不妨一试?”
  她仰着脸,眼神晶亮,恰似天上璀璨的星子。
  “如此,倒是可以试试。”
  檀锦欢呼起来,急急拉着她的手,“舅母,锦儿知道哪里最多,我带你们去捉。”
  她微笑起身,挑眉看了一眼身侧的男人。
  “侯爷要一起吗?”
  景修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从善如流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几人从后门出了庄子,鼻息间全是稻谷青草的香气。有些燥,有些冲,但很好闻。
  被收割过的稻田中,各种虫子飞来飞去,蹦跳得欢。锦儿挣开她的手,一下子扎进稻田中。秋季的稻田是没有水的,田土皆已干硬,除了稻茬有些不好下脚外,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被檀锦的热情感染,起了玩心。
  “侯爷,若不然咱们比比,看谁捉的蝗虫多?”
  这提议得到锦儿的大声支持,欢喜过后又有些害怕,小心地看着自家舅舅的脸色。景修玄剑眉一挑,两世相加自己都没有做过如此幼稚之事。
  没想到,活到今天的岁数,倒是越发的被人勾起童心。
  然而,这种新奇的感觉并不坏,甚至他隐约还有些期待。
  “可以一试。”
  郁云慈神色立马飞扬起来,几步跑到稻田中,高呼着开始二字。锦儿的小短腿撒欢跑起来,追着一只蝗虫四下逐去。
  景修玄自嘲一笑,长腿跨进稻田中。
  稻田边上的左三左四,采青传画以及高氏喜乐等人看着自家主子们,在稻田中捉虫子的情景,都还有些回不过神。
  没有主人们的允许,他们不能上前帮忙。
  左三左四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到地上,他们英明神威,冷淡漠然的侯爷,什么时候幼稚得如孩童一般,还与人比试捉蝗虫?
  采青采画倒是有些见怪不怪,毕竟自家夫人性子一向开朗。只是她们想不到,夫人再活泼也是侯府的夫人,居然像个村姑一样,在田地里玩闹如戏。
  最放松的莫过于高氏和喜乐,夫人看重表少爷,她们是知道的。但是她们也希望表少爷能得到侯爷的另眼相看,看着稻田中开心的三人。若是不知情的见到,必会以为是一家三口。
  正在这时,两个半大的少年风尘仆仆地赶到,正是匡庭生和赵显。
  一见稻田中的情形,先是一愣,尔后听到郁云慈喊他们加入比赛的声音。他们相视一眼,毫不犹豫地奔跳进稻田中。
  这下,更是热闹。
  引得远处的佃农们有些好奇,朝这边探头探脑。牛根水忙勒令大家不许乱看,免得惊扰贵人。佃农们自是不敢造次,但那频频望过去的眼神,泄露了他们的疑惑。
  贵人们的爱好真令人不解,竟然会喜欢在稻田里玩耍。
  近一个时辰后,几人收获都不少。
  各自把捉来蝗虫数过,挑出几只蚱蜢,并解释这种也能吃,就是口感不如蝗虫好。口感二字,听得景修玄嘴角微扯。
  郁云慈玩得最开,却是捉得最少的。后来加入的庭生和赵显都比她捉得多,就连锦儿都比她多三只。
  “不可能!我居然输给了锦儿!”
  “愿赌服输。”
  景修玄淡淡地说着,猛然想起比试之前未曾言明奖惩制度,不知这女子还有什么歪点子。心下正觉不好时,就瞥见她有些坏坏的的笑容。
  “好吧,我服输。既然是比试,当然得有说法。我宣布,谁捉的归谁吃!”
  一句话,把不知道捉蝗虫是用来吃的庭生和赵显愣在当场。
  “师母…这虫子是用来吃的?”可怜的庭生,自认为在师母身上受过许多的震撼,却不知永远都有更新奇的惊吓在等着他。
  赵显看着爬来爬去的蝗虫,想到这东西是用来吃的,喉咙开始发痒。猛吞着口水,觉得应该难以下咽。
  “不会是弄错了吧?”
  郁云慈挑眉得意,“怎么可能弄错,吃是一定能吃的的,至于美不美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只能说,这东西吃了对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话音一落,只见庭生捏起一只,视死如归般,就要往嘴里放。
  “不能生吃,要做熟才能吃。”
  庭生听到她的声音,大松一口气,弄熟后怎么也比生吃要好一些。
  “庭生哥哥,舅母说要,要油炸过来才能吃的。”
  锦儿奶声奶气地说着,他相信舅母。舅母说能吃,这虫子一定是能吃的。舅母说这虫子吃了对身体好,他等会要多吃一些。
  下人们把蝗虫收起来,按照郁云慈的吩咐各自放着,以免混了。
  看她认真的劲儿,景修玄心里一阵失笑。
  几人往回走,就听到赵显“咦”了一声。
  “怎么了?”庭生问道。
  赵显看着面前的师兄,有些不自在地挠了一下头,“好像本王的个头快赶上师兄了,”
  庭生明白过来他的话,眼眸一沉。确实,殿下的个头快赶上自己了,现在看着两人身量相差不大。
  郁云慈耳朵尖,听到他们的对话,回过头来。两个少年看上去确实差不多高,以前她明明记得贤王比庭生矮。
  不过短短几月,贤王拔高不少。
  女子一般前期长得快,后面的劲头不如男子。迟早有一天贤王比庭生高,这不足为奇。她见过庭生的母亲和姐姐,都不算低。
  庭生以后在男子就算不是高个子,中等身量总能算得上。
  “先长和后长,因人而异。但是要想长得高,多吃总是没错的。”
  檀锦就跟在她的身边,闻言重重点头,“舅母,锦儿也要吃多多的,以后要长得比庭生哥哥高。”
  “……”
  庭生只觉得无比心塞,殿下要长得比他高,还自罢了。眼前的小不点也叫嚷着要超过他的身高,让他情何以堪。
  因为他觉得,小不点的话以后能一语成谶。
  这般想着,心情更是复杂。
  郁云慈看他一眼,安慰道:“前浪推后浪,无论你有多高,总有人会超越你。平常心待之,才是正理。”
  庭生心知她担忧自己,展颜一笑,“师母说得极是。”
  低头看向檀锦,捏了捏他的小脸蛋,“锦儿等会要多吃些虫子,以后才能长得比庭生哥哥高。”
  少年也是个腹黑的,郁云慈好笑地想着,附和道:“庭生这句话说得没错,你们别小看虫子,比你们吃大肉补品还有效果。”
  庭生眼露惊讶,没有再问什么。
  蝗虫送到厨房,牛嫂看着密密麻麻的虫子,头皮有些发麻,问了采青三遍,“采青姑娘,主子们真的要吃这些?”
  “你照做便是,夫人吩咐过,要用油炸,再洒些调料。”
  牛嫂收下蝗虫,待采青离开后,嘀咕开来。
  这些贵人们真是捉摸不透,虫子之类的,她是听过能吃。但那是灾荒之年的无奈之举。想不到夫人看着娇滴滴的,居然敢提议吃虫子。
  而且,更令人费解的是,侯爷竟然同意。
  主子们的吩咐,她自是不敢耽搁。
  待虫子下油锅,没多会儿散发出阵阵香味,她恍然大悟。闻着这么香,味道应该差不到哪里去,怪不得夫人要用油炸。
  以前人穷,便是吃虫子,最多是煮一下,自然味道差得远。起锅后,她没忍住,捏了一个放在嘴里细嚼。味道酥香,还有一丝肉味儿。
  油炸蝗虫端上桌子时,所有人都没有动。
  郁云慈在他们的眼神注目下,先吃了一个,紧跟着吃第二个。
  见她吃得香,其他人才开始动手。
  “多吃些哦,大补的。”
  她吆喝着,就见庭生下嘴最快。大有恨不得一夜长高之势,便是锦儿也跟着不甘落后,一口一只地吃得欢实。
  景修玄坐在最上座,看着埋头苦吃的几人,再看笑得一脸狐狸相的女人。冷峭的眼神瞥过来,指了指她面前的那碟蝗虫。
  “你也该补补。”
  “……”
  坑老婆的男人,真不可爱。
  她回敬,“侯爷也需要补补身子。”
  被妻子反讥要补身体的景侯爷眼一沉,“我要不要补,夫人不是最清楚吗?”
  正吃的欢的两个少年和一个孩童抬起对,一脸茫然。这两人说的是什么,怎么好像没有听懂?景修玄冷眼一扫,吓得几人赶紧低头。
  还是吃虫子的好。
  郁云慈被自家男人的那句话给吓得,腿都在发软。这厮看着冠冕堂皇,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谁能知道他在床第之间像个冲锋上阵的将军一样,每次都将她折腾得溃不成军。
  除了第一晚,他有所收敛,后面就是彻底放开。
  可怜她娇弱的小身板…
  她觉得,自己确实需要补,而且是要大补!
  夹起一只蝗虫,面无表情地放在口中。使劲地嚼着,像泄愤一般。虫子虽味道不错,终是比不上正经的饭菜。
  一顿饭吃得风起云涌,夫妻二人眉来眼去,交换着他们自己才懂的情绪。所幸大家捉的蝗虫都不算多,等吃完饭后,几人面前的虫碟都空空如也。
  三个孩子先行告退,夫妻二人落在后面。
  秋高气爽,微风飒飒。
  天高云淡,岁月静好。
  郁云慈的心境随着天边的那朵白云飘移着,心情大好。视线之中,原以为回屋休息的三个孩子正在庄子外面的田地上,好像还在捉虫子。
  她有些无语,莫不是吃了一次虫子,还想吃下一次。
  看来庭生对长高的执念很深。
  景修玄眉头一皱,看了她一眼。
  他人高腿长,几下就出了庄子。她连忙跟上,一起走到庄子外。
  檀锦看到他们,眼睛一亮,手里不知捏着什么虫子,颠颠地朝她跑过来,“舅母,你看这个能吃吗?”
  那是一只蝽象,在檀锦问的时候,它排放出体内的臭腺。
  臭味刺鼻,檀锦立马甩开它,脸上还带着茫然。似乎不知道明明看着能吃的虫子,会何会发出那样的臭气。
  “舅母…”
  “这是臭大姐,能吃,但是…味道嘛,你们可以想象一下。”
  她卖着关子,看到聚拢过来的庭生和赵显。赵显眼露嫌弃地看着地上乱爬的那只蝽象,臭大姐?听这名字就下不了嘴。
  景夫人还说能吃,不会是诓他们的吧?
  景修玄从他们身边经过,似乎要朝不远处的山林走去。
  她与他之间最美好的回忆就是之前在虎圩峡,对于山林,她本就有好感。此时只觉得若是能与自己的男人一起漫步在山脚下,应是别有情趣。
  身由心动,未及思考间,人已跟上他的脚步。
  赵显跟着抬脚,却被庭生拉住,“殿下好生没眼色,你跟去做什么?”
  “殿下不能跟着,若是殿下跟着,舅舅和舅母就不能给锦儿生弟弟。”檀锦有模有样地指责着,小脑袋还晃起来。
  “本王…”赵显同时被两人挤兑,好生郁闷。
  他哪里有其它的想法,不过是因为上次在成国公府的事情。虽然母妃的说法合情合理,可他就是觉得有些不对。
  想要弄清楚哪里不对,他得问问景夫人。在进密室之前和进密室之后发生的事情,以及那密室有没有什么古怪。
  没想到,在师兄的眼中,自己是那般不识趣的人。
  他耷着眼,师兄说是比自己大两岁,其实掐头去尾,算起来真正也就是一岁左右。许是师兄自小沉稳,不知不觉中,他以为师兄比自己大上许多。
  现在,他都有师兄高了,师兄还把他当孩子。
  几人的声音自是被走不远的夫妻两人听到,郁云慈会心一笑,自己真是没白疼锦儿。只是小家伙不知道,要想生弟弟,可不是光在一起走路就能生的。
  一想到生孩子要做的那件事情,她莫名双颊发烫。
  “你脸红做什么?”
  前面的男人像是长眼睛般,突然冒出这一句。
  “我是羞愧,万一要是我不能生养,岂不是辜负锦儿的一片心。”
  他回过头来,深沉的眼神看进她的眼眸,冷冷地道:“满嘴胡言!”
  这个女人,说假话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生与不生,何必对他心生愧疚?”
  哼,把自己这个丈夫置于何地?
  她上前挽着他的手,讨好地谄媚一笑,“侯爷说得是,若真是要愧疚,那一定是对侯爷您。”
  “我就更不必。”
  他说着,眼神缓和下来。对她此时的表现很满意,冷眸轻转,余光瞄到那几个孩子已回到庄子。此时正是午后小憩时分,旷野中没有一个人。
  唯有他们夫妇。
  面前是茂密的山林,身后是大片的田野。
  郁云慈顺着他视线,也发现此事。天时地利人各,真是一个谈恋爱的好时机,好地点。她想着,大胆地把头靠在他的身上。
  他心一动,任由她偎着。
  进入山林,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山林之中,以松树居多,还有枫树和其它的树种。每个松树之下,都是铺满地的松针,踩在上面,嘎吱作响。
  踩出来的路不算窄,加上常有村民来此伐柴,还算开阔。
  两人走着,听着山林深处偶尔传来的鸟叫声,还有风吹树叶起的“沙沙”声,慢慢地朝前走去。
  猛然,她发现自己肩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蝽象,纤指一弹,把它弹落在地。它趁机放了一股气体,空气中立马飘起那种怪怪的臭味。
  她连忙拉着他赶紧连跑几步,避开那难闻的气味。
  “你还有害怕的东西,还有不敢吃的东西?”
  他淡淡地调侃着,想起这姑娘在虎圩峡时邀请他吃的生野菜。在她的眼里,除了有毒的,应该没有不能吃的。
  “我当然有不敢吃的东西,我不敢吃亏。”
  她随意地回着,就感觉他愣了一下。
  显然,他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
  “你这张嘴…”
  “我这张嘴怎么了?”
  他的眼神胶着那抹粉嫩,忆起那软滑的滋味,声音暗哑,“滋味甚好。”
  她得意地一挑眉,踮脚吻上他。
  阳光从层叠的树隙间照射下来,点点斑斓的光晕在他的脸上。冷峻的五官,深邃的眼神,无一不撩动着她的心。
  有什么情绪在她的心间流淌,她知道那是一种叫做浪漫的东西。
  回到庄子上的几个孩子各自进屋,赵显心里有事,没法子像其他两人一样睡个午觉。他不时地探着头,看看他们有没有回来。
  “王爷,您歇会吧,奴才替您看着。若是景夫人回来,一准叫醒您。”
  小喜子低声地说着,想劝自家主子上床歇一会。
  “本王不困。”
  赵显哪里睡得着觉,他自己纠结了好几天,好不容易下定决定去问景夫人,才得知景夫人出京了。打听到他们的去向,磨了匡庭生许多,师兄才同意陪他前来。
  那团疑云一直堵在他的心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怀疑什么,越是不知道,他就越不安。
  等景氏夫妇二人走进山庄,景修玄打一眼就看到探头探脑的赵显。眼眸一沉,就知道贤王所为何事。
  赵显被他冰冷的眼神看着,干笑一声。
  “本王有事要问景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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