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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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 不如你娶了善儿罢。”
  麟德殿里少有宫人, 殿内都是小太监侍候着, 秦显手里拿着大巾子, 赤着上身拿毛巾擦身, 连看都没看秦昭一样, 嘴里随口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秦昭指尖一顿, 面前那张素白笺上便落了一个墨点,不偏不倚正落在白笺正中,墨渍氤氲开去, 墨点就变成了一个墨团,秦昭微微搁下笔来,把那张纸从水晶镇纸下抽下出来, 揉成一团, 搁在案边。
  抬手磨墨,把墨再磨得浓些, 落笔不会氲开, 狼毫笔在砚中吸饱了墨汁, 写下一句抬头“善儿小妹”, 这还是秦昭头一回正经给卫善写信。
  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新奇, 小妹忽然就长大了,在外头竟也能独当一面, 那些事传回来,多有称赞公主举止有度, 有天家风范, 京中自然就有人夸奖皇后教导有方,卫家人离了京城,赞誉反而多了起来。
  他原来总是送些吃食,再不然就送些玩意儿,连胭脂粉都是这些日子才刚用起来的,还从来没有写过信,在秦昭心里卫善一直都是小妹,跟五岁时候那个团子大的小人没什么差别。
  团子大的小人大些,也就是个生得漂亮些的团子,可她突然就能议亲了,竟还能……跟他议亲了……秦昭写完了这四个字,这才抬起头来,冲秦显微微一笑:“你怎么想起说这个来。”
  秦显却道:“娘本就不愿善儿外嫁,嫁给谁她都不会放心,依我看,你们俩合适,再有两年,也能娶她了,难道你还能待她不好?”
  民人之中表兄妹、表姐弟的嫁娶从来寻常,若不然母亲也不会有这个意思,卫善真要嫁人,卫敬容也不知怎么难受。
  秦昭就是个木雕的菩萨,从来少动气,秦显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秦昭有发怒的时候,善儿虽一向娇惯些,却绝不娇纵,若是两边合适,也不是不能谈婚事的。
  秦显这句一问,秦昭怔得一怔,心道自然不会待善儿不好,嘴角竟微微翘起来,觉得有些好笑,她约莫还不懂得什么是男女情事。
  “大哥怎么想起说这些来?”秦显还能把这当作是兄弟之间的闲谈,秦昭面上笑意更深,看他又吃冰酒,吩咐太监替他换了一杯热茶来。
  秦显把茶一托:“谁耐烦喝这个。”刚才擦完了汗,穿衣的功夫后背就又湿了,京里湿热,也不知甚时候能往离宫去,心里想着别人,开口便道:“她打小到大,也不知说了多少句长大了要嫁给你。”
  “那不过是玩笑话。”秦昭笑起来,她说过,可她哪里还记得,四五岁的时候常说,抱着秦昭的脖子说将来要嫁给他,母亲问她为什么,她手里攥着玫瑰糖不说话。
  小时候想嫁给他,是他总肯把糖果留给她,凡事又总肯依她,往哪儿总是他领着。把卫善交给他,比交给谁都让卫敬容放心,又说是他打小吃过苦的关系,这才知道分寸,在青州王府之中,秦昭从没把卫善带到过花园以西姬妾们住的地方去。
  秦显终于坐定,手里翻过书页,依旧没拿这当作一桩大事:“你从小就跟她合得来,如今还是小妹,再等两年她也就大了,嫁到哪儿去能有你待她周全?”抬眼扫一扫他,嘿嘿一笑:“我可听说你往芙蓉池里放了百来盏莲花灯给善儿过生日。”
  “那是娘让我办的,哄她高兴高兴。”秦昭才磨好了墨的,这会儿又从水丞里取水添在砚中,似乎墨色总难满意,磨了又磨,这才合适。
  “磨磨唧唧。”秦显不耐烦再跟他说话,三句话绝问不出真情实意来,干脆不再说,看袁相今日讲的那段书,拿笔竿子捅捅脑袋,写文章从来不是他擅长的事,磨笔不如磨枪杆,不如去打仗。
  秦昭依旧坐着不动,被秦显几句话恍了心神,一时不知要写些什么好,抬头看看南窗上的杯盘酒器,嘴角带笑,换过细笔,描了一幅窗下食鱼图来。
  几笔勾勒出桌窗空碟和碟里的鱼骨,又调了朱砂,染出窗外那一片石榴红来,简单一幅画,便不需再多言语,等纸晾干了,叠起来塞到信封里。
  越画越是心平气和,一幅画画完了,搁下笔来,想一想又往窗外去揪了两三朵开得火红的石榴花,塞进信封中,差人送了出去。
  天越来越热,薄薄几层木板经不得热,吴三问过卫善,后面的路临港口都近,隔上一段水路就能停靠,当年大夏设这许多港口,就是为了方便夏帝补给,补给他带出来的几十只船队。
  连年征战,当年大夏设的十几座行宫荒废的荒废,被毁的被毁,好在赵太后回乡时,有余力修葺行宫的地方,都修得能够住人,行馆别业总好过天天呆在舟船上。
  好容易下了地,走路直发飘,在行馆里头呆上两日,船只补足水米,再要登船时,除开青霜,人人都面有菜色,沉香还叹一声:“这船便是再好,也不比土地踏得实。”
  况且是天热行舟,她们坐在船中尚且觉得热,外头站着的那些就更热了,吴三一开口,卫善便点头应下,让吴三自己看着办,若是天气凉爽些便多行些,若是天热,靠岸靠滩乘凉歇息都可。
  宫人一个个都换了夏日的单纱衣,卫善穿了一件浅绿色的纱衣,襟口袖边绣着一串儿白茉莉花,关了内舱的窗户不叫人窥探,只开着一边窗,行舟时倒还有风能灌进来,可太阳照进来,依旧还是热。
  也不个个城中都能备得有冰的,没冰的时候只能让宫人打扇,索性没有外人,把头发都盘起来,也不梳那繁复的发髻,拿银环箍住,腕上套两只凉玉镯子。
  卫善本就畏热,坐在窗边吹风,才能解些燥意,手上执着一把银纱素面绣茉莉花的小扇,给自己扇风,这样热的天儿,纸页在手里捏一会儿就软了。
  船上确有存冰的木桶,打得极厚,里头有隔层,贴着薄铁片儿,可这样存冰也存不了许多,行得几日船,早就只够卫善一个人用的,酸梅汁中搁上几颗冰珠儿,端上来给卫善喝。
  沉香知道卫善怕热,原在宫中时,糊上碧绿的窗纱,给殿中多添一些凉意,入夜也不多点蜡烛,处处都搁着冰盆,仙居殿高木巨树,檐前庑下一片凉意,如今在舟中怎么能忍得住。
  穿得再薄也不能衣衫不整,宫人舱中更是窄小,一到了码头知道已经备好了行馆驿站,个个都欢呼起来,卫善坐了轿子,淩县官驿早早清扫过,里头人都清出去,吴三派了卫兵守卫,淩县的县令夫人奉了鲜瓜上来求见卫善。
  卫善没有见她,只打发沉香去说了几句话,说公主一路舟船过来,身子不适,没有召见不必前来。几筐果瓜也不足兵丁们分的,又让小顺子去买瓜,买得多些,连着五六日没有停,舟中人也都困乏了。
  淩县驿站不大,倒很干净,收拾的也很雅致,种了一排青竹,小方院中还有一只石亭,官兵抬了东西送上楼,宫人又取出一二贯钱交给驿丞让他办些香花点心来,叫城中惯做席面的治些小菜,卫善才刚坐定,驿丞便把收着的信奉上来。
  椿龄接了信,细声细气的回报:“公主,是二殿下的信。”
  卫善已经撑着头半梦半醒,人到了陆地,总觉得还在船上,躺着还觉得身子在轻摇,迷迷糊糊就要小湖过去,一听这话张开眼睛,伸手把那封信取过来。
  椿龄拿了银刀,卫善亲自把信裁开,把信拆开取出,展开来上头竟没写字儿,只是一幅图,她一看就知道画的是麟德殿的南窗下秦昭那张写字的桌子。
  外头确是该开一片榴花,桌上还摆着一条鱼骨,一只浅盘,一壶酒,卫善捏着信纸莞尔一笑,把信叠起来塞回去的时候,抖落出两三朵石榴花,花早就已经干了,压得扁扁的,却还透出红来,落在卫善穿的青纱裙上。
  她轻笑一声,还真是二哥哥会干的事,捻起花蒂,小心翼翼把干花塞进身上挂着的鎏金香珠中,给配着的薄荷香草染一点石榴花香。
  小顺子到了傍晚已经买了几十筐西瓜送到各船上去,一听说他要买上五百只瓜,淩县这些个种瓜的都乐得疯了,一车一车的拉着瓜送过来。
  小顺子也不蠢,他跟着采买太监打听事儿,学几招采买上的手艺,买瓜的时候先系上布条,说是结钱用的,等兵丁来拿瓜,就从这几十筐瓜里挑出些来,当场切开,筐里挑出两只不熟的,这人的瓜便都不要。
  人人收上来时哪里想过这一茬,可要想胡闹也得看看跟着的人是谁,十来个力大的军士,光是看着也不敢发声,头一轮这么办过,后头就再不敢拿没熟的充数了。
  小顺子两头跑,他替卫善跑腿已经的惯了,凡办些事儿,总要打听打听当地有什么新鲜事儿,送完了瓜跟那些瓜农们一扯,还真被他问出些来。
  回去的时候就见驿站门边排起了长队,县里富户一个个捧着食盒领着下人等在门前,有送吃的有送酒的,还有送菜的,魏人杰站在门边,臭着一张脸,他一黑脸,这些人一个都不敢乱,规规矩矩立着,轮着了便把送的东西报上去。
  沉香几个立在一边,肃目敛眉,椿龄手上拿着笔,由沉香来定夺到底收还是不收,若是收下的,便记下来,吃食一概不要,金银一概不要,倒收了一盆兰花,跟着后头排队的一下子散了,都回去张罗好花送来。
  小顺子闪身进去,急着要把事儿回报给卫善,扯了一把沉香的袖子:“姐姐,我在外头听说上头派了选妃的太监下来,这事儿咱们怎么没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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