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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规的舞蹈课后,何焕一个人留下来继续编舞训练。
  谢英蓉要求很高,动作的瑕疵逃不过她的眼睛,何焕已经很少像刚开始训练时那样频繁被指正和惩罚,但今天,出神后慢半拍的动作立刻被捕捉,教尺迅雷不及掩耳落在没跟随节拍抬至预定位置的上臂,倒不是很疼,只是错误就应该是不被允许的。
  何焕不是没集中注意力,这是他心中有个疑问,或许只有谢英蓉才会给他真正的答案。
  “老师,如果是你编舞的话,肖邦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你会怎么编排?”
  “怎么?自己的节目还没学明白就想别人的了?”谢英蓉拿教尺托高他胳膊,“到这个位置停顿后才能进入下个动作。”
  何焕一边照做一边回答:“不是的,只是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来。”
  何焕是很少问问题的那种学生,因为大部分的技巧和知识他自己都能融会贯通,谢英蓉好奇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为什么要这么问,你觉得难在哪里?”
  “《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第一和第二乐章都是4/4拍子,但第三乐章是3/8拍子,如果拿来编节目,一二两章音乐剪辑融合不难,但第三章又最精彩,不加进去好像少了什么,加进去滑行的时候又没法那么快调整,感官上会很混乱。”
  何焕说得过于投入,忘记做下个动作,肩膀又挨了教尺一下。
  “那你应该问你的宋教练,我又不懂冰上的事情。”
  何焕能感觉到谢老师倾注全力教授自己,但也明显注意到他从不提花滑任何相关,再回忆学姐讲过的八卦,似乎可信度忽然高了不少。
  他不再追问,专心训练,结束后已是浑身酸痛,天天如此也差不多习惯,练这个比冰上练跳跃要累得多。何焕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谢英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这样想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选曲不如选这个的人,是吗?”
  被说中心事的他看向老师,不想点头也还是轻轻点了点。
  谢英蓉难得面有微笑,慢悠悠说道:“满脑子争强好胜的粗鲁念头,你们花样滑冰运动员都是这样吗?”
  花样滑冰一向被誉为冰上芭蕾,是可以诠释“美”的极优雅的运动,人人都这样说,谢英蓉是何焕认识的第一个说花样滑冰粗鲁的人,奇怪的是,她这样说他却不觉得冒犯,在这不到半年的学习后,何焕渐渐认同,眼前这个人是有资格评判有关“美”和“美”相关的一切。
  “虽然没有直接对抗,可我一直觉得,花样滑冰本身比身体对抗的项目更残酷激烈。”何焕试图为自己的好强辩解,在开始参加世界比赛后,他渐渐发觉自己个性里从前隐藏的好胜心。
  “为什么这么认为?”谢英蓉难得显现出好奇的意味。
  “因为花样滑冰的对抗是更虚幻更主观的,它是‘美’的对抗。”
  谢英蓉微怔不语,何焕继续说道:“花样滑冰的技术性很强,但技术的对抗却是以‘美’的方式呈现,如果只是比技术,完全可以像体操的跳马一样单独设项只比较难度和完成度,但花滑没有,花滑只有两个节目,一切的技术都蕴含在节目中,我觉得,就好像音乐,任何有完整性的东西,都是有美的逻辑性的,花样滑冰不管其中包含多少技术体力的要素,最终展现的完整的节目才是打分的依据,也就是说,‘美’才是这两者最后评价的对象。”
  何焕很少将自己思索后的结果表达出来,谢英蓉有短暂的一瞬间觉得他一点都不像快过十九岁生日的男孩,但稍加思考便明白他询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后,她还是笑了:“所以你是觉得我给你选的短节目选曲不‘美’吗?或者用你们运动员的话说,是不如别人的选曲‘美’?”
  “《波培亚的加冕》是威尔第的歌剧名作,不是不好,可有点太表象了。是因为我学了相对芭蕾来说更表象化的舞蹈国标舞,老师才这样为我选的吗?”何焕盯着谢英蓉的眼睛,迫切想知道答案。
  “首先我想说……你不但认真学了,还有认真思考,这让我恨惊喜,但你思考之后的结果是错的,也很让我失望。你的教练让你来跟我学的不是怎样滑得更美更优雅,而是更有个性。”
  何焕愣了愣,迫不及待追问:“个性?”
  “你这个孩子人是很有个性,但表现出来的个性少之又少,强烈的个性才会形成个人的风格,第一年成人组你要展现的不单单是实力,还有你自己。《波培亚的加冕》是歌剧,有人物有剧情有已定的基调,当然不如古典乐更有发挥诠释的空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歌剧本身就不是传统的人们认知的‘美’。听说你对音乐还有点研究,不如你告诉我,这个歌剧讲得是什么?”
  谢英蓉说完靠把杆站好,何焕的回答比她想象得要快。
  “讲古罗马暴君尼禄和他第二个妻子波培亚的爱情。他杀了第一任妻子,割下她的头当做求婚礼物送给波培亚。我短节目选得是歌剧最后送完头,两个人定情的咏叹调‘我也望着你’。”
  “这个故事本身你有什么感觉吗?”
  何焕想都没想说道:“我不会喜欢要我送前任脑袋当礼物的女生。”
  谢英蓉笑出了声:“谁问你这个?”
  何焕略显尴尬,说道:“是个不那么美好的故事。”
  “这世界上的美好屈指可数,美也从来不是最让人容易记住和轻易感知的情绪,《波佩亚的加冕》里有血腥暴力有背叛癫狂,全部都是强烈的情绪,但最后一幕,尼禄和波培亚两个人炽热又缠绵的倾诉爱意,脚边就放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威尔第最厉害的就是把这段咏叹调以最柔情的低音写得极尽浪漫,这种诡异就是更深层次的强烈感了。”
  听完这似答非答的讲解,何焕忽然意识到什么,眼睛都更圆了:“国标舞也是感官强烈的舞蹈,更有氛围感,所以我新学的技巧用在合适的曲目上,更容易表达这种‘强烈’,升组第一年,我创造的新的‘自我’也就越强烈和强大。”
  谢英蓉笑着点头:“你终于明白了。”
  得到答案的何焕终于有那么一点点像十八岁的男孩子,虽然掩饰不住的喜悦和骄傲仍然以过分自矜的方式流露,但笑容是不会说谎的,他向谢英蓉道谢,人仿佛摆脱训练的疲累,轻快许多。
  “真是什么人教出什么样的学生……和你教练一个德性……”谢英蓉像抱怨也像叹气,似乎想起什么来,又叫住他笑着问,“不过我倒是好奇,像你这种一点都不坦率不可爱但还挺真诚的人,心里有没有不能纾解的负面情绪?”
  何焕愣了一下,几乎不用迟疑就找到了心中的答案:“有的。”
  “哦?”谢英蓉来了兴趣,“是什么?”
  “希望背后说我坏话的人输给我……好多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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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啾!”
  加拿大蒙特利尔,雷普顿冰上训练中心,埃文斯刚开始早晨的训练,踏上冰还没三秒就打了个喷嚏,负责他健康和体能的教练听到后紧张得从防护海绵墙后探出半个身子,急切说道:“感觉不舒服?你千万不能在这个时间感冒,分站赛行程和成绩要是受到影响,你的教练一定会炒了我。”
  “我挺好的,没有感冒。”埃文斯笑着安慰因为雷普顿教练过于严厉而总是神经兮兮的助理教练,却又奇怪得以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小声嘀咕,“刚才打喷嚏的时候浑身抖一下,也不是冷,就是很奇怪的感觉。”
  他还想仔细分辨,雷普顿却走过来,他刚开完会,似乎得到计划满意的进展,步幅阔迈走近埃文斯:“你的比赛服装已经送来了,我检查过,很符合我们订制时的要求,下午合乐训练时你穿上试一下。”
  “好的,教练。”
  “大奖赛分站赛只剩一个月就开始了,你的加拿大站还是第一站,今年大奖赛总决赛的竞争会更激烈,你这两天体重有些下滑,身体指标都有些波动,我和团队商量好在比赛前给你调整到最佳状态,不要松懈,年轻人都盯着你的桂冠,千万不能让他们得逞。”
  “我明白了。”
  雷普顿总是很忙,来去如风,他点头转身已经迈出离开的第一步,却被埃文斯再次叫住。
  “教练。”
  “还有事?”
  “是……我想今年表演滑自己选曲。”说出来后埃文斯感觉如释重负,雷普顿不喜欢别人提意见,事实证明他也总是正确,但埃文斯犹豫许久,还是决定尝试。
  雷普顿沉默看他几秒,笑了:“你把音乐发给我,我考虑一下再给你答复。”
  连一旁的助理教练都愣住,直到雷普顿离开才不可思议地开口:“我以为你死定了,看来他今天心情很好。”
  埃文斯也充满意外的惊喜,这种让步仍然是有所保留的,但教练从不许他对选曲哪怕是表演滑曲目过多发表自己的意见。“表演滑难道不是节目吗?”他还记得教练在他几年前第一次提出同样建议时严肃斥责过他,“一个赛季三套节目,表演滑不需要分数仍然是要展示给所有人看到的完整作品,它是你作品的一部分,是你能力的一个证明,我不允许你轻视它就任意妄为,选择不恰当的曲目。”
  自那之后,埃文斯再没敢提类似要求,几年过去,如果说今天说起的勇气来自哪里,他想,一定是因为前段时间休息室内无意听到同一个俱乐部的青年组学员闲谈。
  ……
  “原来那个《巴黎圣母院》是致敬他的教练。”
  “没错,我就是这样听说的,中国那个叫何焕的小子根本没准备表演滑曲目,自己拿主意选了这个,我当时也在现场看,说真的,他滑得和冰舞选手一样好。”
  “我只看了直播,确实很棒,情绪饱满,比很多人精心准备的节目还有劲儿。”
  “那小子今年升组了,和他那个韩国的师兄一样,都是狠角色,再加上俄罗斯那个,今年的成年组可太厉害了。”
  ……
  埃文斯在回忆结束后开始冰上训练,一边热身一边想,能自由选择想滑得音乐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也不知道何焕今年是什么选曲,法国站是大奖赛最后一站,要那个时候才解开谜底,这期间的等待未免太过漫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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