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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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着那少年的神情越来越得意,几乎就要开口炫耀一番了,就在这时,人群中终于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披着厚厚的斗篷,看身形是个男子,却畏寒得几乎连整张脸都裹了起来。他一言不发的走到那少年身旁,然后拿起笔在少年的字迹旁边写下了与少年相同的内容。
  同样的内容,同样是行书,当那人将笔放在一边的时候,但凡看到那张纸的人却都齐齐瞪大了眼睛,有眼力高的甚至倒抽了一口气。
  那笔法如流水行云、秾纤间出、笔意遒润、风骨洒脱,最后几个人甚至分别改用隶、草、楷等笔法。引商虽然不懂鉴赏,却也不由惊赞。
  而在所有人之中,最为吃惊的莫过于卫钰,他早年也研习过魏晋时王羲之等人的书法,眼下突然看到这幅字,几乎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不说九分也至少有七分,此人的笔法与王右军何其相似!若不是家中有王羲之的真迹日日临摹,恐怕都不会有此等成就。
  他将自己心中的震惊说给李瑾听的时候,旁边的引商也听了个清楚,正跟着他们一起惊讶,余光却突然瞥见了那写字之人的正脸。
  虽然对方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可这眼睛她实在是看过太多次了,怎么会认不出。
  “花渡?”她诧异的喊出口。
  ☆、第54章
  虽说对方将自己包裹得十分严实,可是引商每次见到对方时,他永远都是这副遮遮挡挡的样子,若说认不出来才是怪事。
  而花渡显然也听到了她这一声低呼,几乎是本能的扭头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引商几乎以为他会闪避开或干脆逃走的,可是紧接着就看到对方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多日的紧张之后终于能够放下心来。
  紧接着,他的目光又飞快的扫过她身边的几个人,偶有停顿也掩饰的很好。人群中议论声不断,有反应过来的人不由露出了惊疑的神情。众目睽睽之下,花渡想要穿过人群离开这里或是干脆隐匿身形都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引商也正替他犯着难呢,余光却扫到了身边的卫钰,不由灵光一闪,拔高声音喊道,“这不是卫家二郎吗?”
  这一声喊果然成功吸引了在场诸人的目光,大家纷纷向这边看过来,花渡趁着这个工夫很快就成功脱身,走到无人之处又举起了自己那把血红色的纸伞。
  卫钰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几乎来不及反应就被那些慕名的学子们团团围住。旁边的李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几乎难免心生怒意,咬牙切齿的想逮住始作俑者教训教训,可是这一扭头的工夫,原本站在他们身边的引商等人早就溜之大吉了,哪还看得见人影。
  一路狂奔之后,引商叫天灵和华鸢先回了道观,自己则裹紧了棉衣站在城门外等待着。
  没一会儿,那个撑着红伞的身影果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较真的说,他本是行尸走肉,并不畏惧严寒,如今也仅仅像往日那般穿着那身绣着青狮吐焰的黑衣,待走到她身前,才将拿在手里的那个斗篷披在了她的身上,还特意解释了一句,“这是一个亡魂送给我的。”
  引商伸手摸了摸,无论是衣料还是做工都是凡人的衣服,甚至堪比卫瑕身上那件。可是正因为如此,她实在是有些不解,“都已经是做了鬼的人如何将……”
  话说到一半她就不想继续说下去了。做了鬼的人想送东西给阴差只有两种法子,一是在世亲人烧得祭品,二是……自己棺材里的陪葬品。
  看这情形,应该是后者无疑了。
  花渡在她惊恐的眼神中默默点了下头,“我找到他带他回阴间的时候,他的墓刚刚被人掘了,就剩下这么一件衣服在尸体上,他不想要了就让我……”
  碍于引商脸上的神情实在是难看,后面的话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其实以这斗篷的做工来说,就这样埋在土里化成灰实在是可惜了,那亡魂亲眼目睹自己的墓被盗,最后也看开了,反倒开始可惜起自己的陪葬品跟着自己的尸骨一起腐烂,一见他便很有兴致的叫他快点把斗篷从尸体上扒下来。
  花渡还是在思量了很久这算不算收受贿赂之后才收下了这东西,原本就在想着拿去给面前的少女遮寒,可是却忘了不是人人都能欣然接受尸体穿过的东西。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相对无言了一会儿,看着对方脸上那隐隐约约的尴尬,最后还是引商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面前这人私下里那单纯的性子,还真是从来没变过。
  她本就不避讳这些事,何况这是对方送给她的礼物。在花渡略显惊讶的目光中,她欣然裹紧了身上那件斗篷,道了声谢,然后终于问起了他消失的这几个月到底去了何处。
  这几个月以来,她时不时的就会想到这件事,也想过许多种可能性,可是若说花渡是后悔了不愿意见她才消失的,她也坚信对方不是那种人。困惑了这么久,如今终于再次相见,她自然要问个清楚。
  说是生气也不对,只能说是好奇吧,任是她身边任何一个人消失这么久,她都会时时刻刻惦念着的。
  在她不解的目光中,花渡迟疑了片刻,虽不知自己该从哪件事讲起自己的经历,最后也勉强理清了思绪开口道,“你的父亲不在枉死城中。”
  做梦也没有料到他会先提前这件事,引商一愣,旋即想到他消失的那天正是中元节,对方是为了帮她打探父亲的下落才悄悄溜回阴间。
  而如今,他给她的答复竟是她的父亲不在枉死城中。
  “怎么可能……”她怔怔地脱口而出。
  “我已经翻遍了石馆内的卷宗,可是到最后都没有找到。”说完这个,接下来就难免会提到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了。
  寒风越刮越烈,两人踩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往道观的风向走去,在这冰冻三尺的时节,就连花渡身上那股阴寒之气都被风雪给压了过去。他将伞撑在两人头上,边走,边说起了自己在这几个月的下落。
  他说,他之所以确信姜榕不在枉死城中,正是因为他在走出石馆的时候已经将那数以千万计的卷宗全部倒背如流。
  这就是他这几个月的下落。
  阳世与阴间的时间不同,阳世的几个月,在冥司已是几十年过去。并非自己所愿的被困石馆,当了几十年的鬼吏,一个人顶替石馆内的所有鬼吏处理完了近三百年内所有冤案,被迫背下了石馆内数以千万的卷宗……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北帝时的情形。中元那一日他被困在石馆,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出现,当看清对方的神情时,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会命丧于此,可是紧接着,对方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一样,收敛起了那恼怒的神色,皮笑肉不笑的指派他在石馆做事。
  石馆的鬼吏成百上千,哪就缺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阴差?可是当其他鬼吏都各自离开,只留他一人面对这数以千万的卷宗之后,他就明白对方的意图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北帝君确实恼怒于他,只是没到下死手的地步,便用这随口提出来的差事耍弄他罢了。
  他将这件事简略的说给引商听,并承诺自己会帮她在阴间找出姜榕,身边的少女却在帮他埋怨了一通北帝之后突然好奇的问道,“你用了几十年就背下了所有卷宗?”
  她有理由相信北帝将面前这人指派到石馆时是打算困他个几千几万年的,毕竟就连她都不敢相信这世上有人能在几十年间将数以千万计的卷宗倒背如流。
  可是让她难掩诧异的是,花渡竟然默默的点了点头。
  这算是过目不忘吗?引商心中更是震惊,其实刚刚在酒肆时她就很好奇了,能将字写得这样好的人世间少有,想来不仅仅是天赋异禀,生前也定是下过一番苦工的,难不成……
  看着她张口欲言的模样,花渡也猜得出她想说什么,而他也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坦然答道,“我也想过我生前做过什么,又生活在怎样的地方,结识过怎样的人。也许是文人墨客,也许不是……”
  刚刚在酒肆边的举动只是他的一时冲动,自从当了阴差以来,忘却了生前的一切,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那样不可思议的感觉。明明那个少年炫耀自己行书的事情与他无关,可在听到对方自比东晋王右军之后,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怒意,径自走出了人群。落笔之后,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道观门口,花渡刚刚将手中的伞收起,特意寻到此处的李瑾和卫钰也从不远处走了过来。一见面前的小道士,李瑾便想为了刚刚在城里的事情发难,不过很快就被卫钰拉住。
  卫二是文人,比起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更在意的是引商身边站着的另一个人,一见对方也在,不顾几人还在道观之外便想上前攀谈,可惜还未等开口,便听道观的大门口传来冷冷的一声,“都不进门站在那里做什么呢?”
  引商一抬眸便瞥见了华鸢那不带丝毫笑意的神情,他连平日里一向要裹在身上的棉被也没有披,只穿了一身单衣站在大门边,衣襟翩飞,本就清瘦的他在寒风中更是会被吹倒一般,脸上明明白白写清了自己此刻的情绪。
  引商本还没弄清他这是为了谁在发脾气,直到忽然发现他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后时,她一扭头就看到了神色自若的花渡。
  ☆、第55章
  门上那张门画成功阻挡了花渡的脚步。
  他是阴差,与行尸走肉无异,但凡是冥府之人,大多惧怕这幅门画,他更是如此。引商也只能先请卫钰和李瑾等人进了道观,然后准备想个托辞带花渡离开这里。
  见她又想在这种风雪交加的天气出门,华鸢额上的青筋都跳了跳,他强忍住怒气,把咬牙切齿的表情收敛起来,硬是露出了一副笑脸,然后抬手敲了敲大门,待把门外两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之后,才皮笑肉不笑的把门上那张门画随手一扯,“进来。”
  门上的纸张明明已经泛黄变脆了,仿佛一碰就会立刻碎成碎屑,被他如此用力撕扯下来,难得还是完整的没有破损。
  引商见他将东西折好揣在了怀里,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的拉着花渡进了门。
  这是花渡第一次踏进这间道观,一眼就看到了正屋供着的那尊神像,北阴酆都大帝面色狰狞,怒目圆睁,端坐于神台之上俯视众人,倒比阴间真正的那位君上要威严不少。
  想到这儿,花渡忍不住稍稍偏过头,他的余光可以清楚的瞥见身后的那个年轻男子。而正在关门的华鸢在顺手落下门闩之后,也将目光直直的投向了他。
  两相对视,花渡先收回了目光,扭头看向身边的少女,轻声问她自己在这里会不会添麻烦。引商让他尽管安心,虽说这道观里一屋子的凡人,可是大多都是自己人,其他人也都是些“明白人”,无需多虑。
  卫钰和李瑾是来见卫瑕的。兄弟二人多日不见,卫瑕虽然有些惊讶,却也未见慌乱或尴尬,神色自若的招呼两人坐。
  此前卫钰不是不知道弟弟住在这间道观里面,可是他从未亲自踏足此地,一进门就被这道观的简陋和破烂震惊了,再看自己弟弟倒像是已经将这里当成家一样自然,心中难免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就连本想与卫瑕单独谈谈的李瑾都一时无言,毕竟他实在是想不出怎样在这狭小的地方找出个可以避人的地方来。
  引商也不是看不穿李瑾的心思,再看卫瑕并不是不想与这两位客人谈谈,便主动指了指自己的房间,“你们想说什么就去……”
  话没说完便被李瑾瞪了一眼,仿佛这道观的破烂全都是她的错一样。不过生气归生气,李瑾淡淡瞥了卫瑕那么一眼,还是转身去了引商所指的那个房间,卫瑕心知对方不想外人听到两人所说的事情,便也顺从的站起身,扶着墙壁一点点跟着他走了过去。
  卫钰本想扶自己弟弟一把,可是未等他伸出手,李瑾已经先一步拽住了卫瑕的胳膊将其拽到了屋子里,然后一脚踹上房门,将众人阻隔在房门之外。
  这前后举动看得引商等人目瞪口呆,心中虽然有了些大胆的猜测,可是再给他们几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将心中所想说出口。
  最后主动开口缓和了这尴尬气氛的还是卫钰,他盯着那房门看了一会儿之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很快便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回到花渡身上,“敢问先生师从何人?”
  虽说眼前的男子遮挡了大半的容貌,可是不难看出年轻尚轻。卫钰其人看似恃才傲物,实际上却极为谦逊,酒肆初见时便为眼前这人的一手行书折服,说话时也将自己摆在了求教者的位置,用了“先生”二字尊称对方。
  花渡已经很久未与阳世之人交谈,打量了一眼面前的男子后,这才迟疑着回答道,“家师早已故去。”
  这句话不算是他乱说的,虽然他的确不记得自己老师是谁,可是想也知道自己生前结识的人都不可能还在人世了。
  听到这话,卫钰难免面露遗憾,不过人死本是无可挽回之事,在心中感叹几句之后,他又将目光投向了面前这个人,“虽然有些唐突,不过可否请先生再写几个字?”
  花渡与引商对视了一眼,困惑的问道,“什么字?”
  “快雪时晴。”说话时,卫钰已经捡起了被随意摆在地上的纸笔放于供奉着神像的案上。
  “快雪时晴”说的是《快雪时晴帖》,这本是东晋王右军在大雪初晴时写得一封书札,只有短短二十余字,但是笔法圆劲古雅,势巧形密,意疏字缓,乃是举世无双的佳作。
  卫钰虽不擅长行书,但是对《快雪时晴帖》的内容还是熟记于心的,见花渡拿起笔后却面露困惑之色,不由出言提醒,“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
  他每说一个字,花渡便落笔写下一个字,可以想之,后者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此贴,更遑论亲自见过临摹本甚至是真迹。
  这真是怪了……卫钰心中暗暗诧异,明明眼前之人与王右军的笔法神似,可见是下过一番苦工钻研过的,怎么会连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都未曾听说过。
  思虑间,对方已经将写好的东西递到了他面前。花渡虽然不喜欢与阳世之人接触,可是唯独在书法这方面是个例外。
  那纸上的墨迹还未干,卫钰虽然也只见过《快雪时晴帖》的临摹本,可是不难看出眼前这幅作品和王右军之作的区别。
  王羲之此作以圆笔藏锋为主,平稳饱满,从容不迫。而眼下花渡所写却用了与在酒肆时相同的笔法,虽然仍与王右军的笔法神似,但却更加坚定了卫钰的心思,他几乎已经能够肯定面前这人平生从未见过《快雪时晴帖》。
  怪事,真是怪事。
  而正当他捧着这张纸沉思,那边卫瑕与李瑾已经开门走了出来,前者神情恍惚不复镇定,后者的面上也隐有怒色,他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上去,不顾李瑾的眼神如何不满,低声问自己弟弟他们谈了什么。
  卫瑕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推开他,只能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些人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外人看了只有一头雾水的份。引商、天灵、华鸢三个人从始至终都围坐在火炉边抱团看热闹,引商一面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一面还拉了花渡一起过去坐下。四个人仰头望着他们对面三人对峙,没一会儿,卫瑕先睇了一眼道观的主人们,然后开口示意自己哥哥离开。
  “这里不是卫家,二哥,郡王,你们还是先回去吧。”
  他身子羸弱,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的,可是语气中的坚定却不容忽视。
  站在他身边的卫钰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然后才咬咬牙后退了几步站回到李瑾身边,“走吧。”
  李瑾难得没有多话,也跟着瞥了眼这破旧的道观,便抬脚离开。
  可是走归走,走之前卫钰不忘带上了花渡所写的《快雪时晴帖》,然后言辞恳切的邀其过府一叙。
  这两人离开之后,整间道观都寂静了不少。卫瑕似乎不愿意多谈刚刚之事,很快便将目光落在了花渡身上,“这位是?”
  刚刚卫钰太过专注于花渡的字,甚至忘了问其名讳身份,以至于卫瑕突然这么一问,引商与花渡都是一愣,好在引商反应得快,很快就指了指身边的人,再指指自己,然后轻咳了一声,羞涩一笑。
  卫瑕立刻就明白了她这略显隐晦的暗示,也笑着对花渡微微垂首,没再问下去。
  可就在这时,大门边的院墙上突然传来气急败坏的一声,“到底叫什么从哪儿来,你倒是说啊?怎么就不说呢?”
  众人抬眼一看,只见那并不算高的院墙上正攀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他费力的爬过墙沿,可惜一脚踩空最终沿着墙面滚到了院内,沾了一身的白雪。
  待他扑扑身上的雪直起腰时,引商不由瞪大了眼睛,“是你啊!”
  面前这人正是上午在酒肆里自认行书堪比王右军的那个少年,见自己被认出来了,他还刻意挺直了腰板,然后拱拱手,自报名讳,“季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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