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筹帷幄·君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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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厢房内,檀香缭绕。
  琳琅枕在君晚的膝盖,漫不经心把玩着她手上的佛珠。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棂的纹路,整串佛珠呈现一种枣红色的光泽,温润而具有神性。
  琳琅玩味地笑,“大靖佛宗林立,香火繁茂,可这凤眼菩提,却只有当令者能戴。我的姐姐,看来你是简在帝心啊。”
  当皇权成为至高无上的象征,当令者的喜爱成了唯一的权衡标准,任何世俗之物都逃不开私有的烙印。
  这一串凤眼菩提也不例外,它被谀者上贡了,从此离了佛前,戴在了尊者的手上。而尊者,又因为私欲与偏心,眷顾他枕边之人,于是这菩提芽眼开在了君晚的腕上。
  琳琅总算放心了。
  她的阿晚姐姐确实混得不差。
  大靖的规矩从简,虽然没有从昭的森严,但一个外姓皇后,竟然能戴得起凤眼菩提,足以证明帝王之爱的份量。
  而泼天的眷宠,到了君晚的眼前,只剩下冰冷的嘲弄。
  简在帝心?
  “君王今日能送我凤眼菩提,后天就能送妃子纸鸢秋千,又有什么稀奇的?”君晚戴着这东西,不过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看,丝萝倚乔木,所以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事实上,她最不信佛。
  也最厌佛。
  那只是当权者为了收拢民心,推出的安抚傀儡罢了。
  什么前世今生五蕴皆空,什么苦海无边放下屠刀——
  全是废话。
  乱世之中,女子的心若是太柔软,不锋利,又怎能应对这群豺狼虎豹?她放下屠刀,那无异于任人宰割!
  谢相逢那厮握着她的手,含情脉脉地说,她是他的一生知己。
  君晚演着自己的皇后本分,却只想笑。
  知己?左拥右抱、声色犬马的红尘帝王,懂什么是知己?
  她的抱负,她的坚持,她携裹在血肉筋骨里的疼……他知?
  他不知,一丝一毫也不知!
  可她知。
  她的琳琅知。
  从血迹斑斑的囚车到九重春深的宫阙,她们是最懂彼此的人。
  没有人能越过她。
  君晚低下头,不出意外看到了一段雪青色剑疆。
  如今小姑娘贵为昭后,可她始终戴着她的“定情信物”,即便它已经褪了色。
  君晚神色缓和,温柔抚着琳琅的头发。
  “对了,我这次来,还给你带了份礼。”
  琳琅翘起唇瓣。
  “好呀,我最喜欢收礼了。”
  君晚从腰带取出一枚暗色小哨,放在唇边,发出了奇异的音律。
  那声音低得琳琅听不清。
  很快,有人敲门了。
  “嘭——”
  一个重物被扔了进来。
  是人。
  一个男人。
  琳琅背着手,好奇弯腰凑过去。
  对方显然被“处理”过,四肢绵软,压根使不出力气,他挣扎着想跑,却是徒劳的。
  那奄奄一息的容色让琳琅回想了半天。
  “呀!”
  她拍掌,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
  “卫绝青,从昭楚州人。”君晚淡淡扫眉,“拖他的福,我得以保全。”
  这男人就是当初押送囚车的官爷之一,年轻有为,皮囊又相当俊逸,颇受小娘子们的爱慕。
  那一次,官爷起了贪欲,以送药之名,点了琳琅入帐,差点将她拆骨入腹。
  长公主因此记上了此人。
  君晚是有恩必报,有仇必偿,她对琳琅说,“祸不及旁人,他的父母亲友,俱已庇佑,至于他,他辱了你,生死任你处置。”
  也许在他人看来,女子的清白又算得了什么?值得以命相偿?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但在君晚看来,辱她好友者,死不足惜。
  “他竟然落在你手上了。”
  琳琅啧了一声。
  “难怪我找他不着。”
  被挟持的人质面色煞白。
  “那么——”
  琳琅敛着裙摆蹲了下来,一根手指点着对方的下巴,温和软着语调,“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呢?……我的好官爷?”
  容经鹤最爱她这软绵无力的腔调,似误入狩猎场的天真桃鹿,温顺而无害。
  落魄官爷也怔了怔,不自觉追随着她的目光。
  再也不是一身皱巴巴的素白囚服,王女换上了寻常娘子的装扮。
  葱绿缎,小珠领,乌黑的鬓发间插着一枝小琼花,迎春吐蕊,娇小堪怜。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娘子,笑意吟吟,定夺着他一个七尺男儿的生死。
  当冰冷的刀刃划过脖颈,卫绝青嘴唇微颤,闭上了眼。
  他后悔了。
  后悔自己当初,因为轻视之心,竟把王女当成普通流放的弱质女流。他以为凭着自己本事,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上。
  实在是大错特错。
  卫绝青掌管刑狱,来往于流放之地,手下也不知押送了多少个亡国公主。
  他从不出错。
  云端之花跌落尘泥,被霜冻着,被雨泅着,摧折出一颗憔悴、敏感、急需依附的心。在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关押在囚车里的羔羊美人惴惴不安,迫切需要找个庇佑的对象。
  而押送她们的官爷,就成了现阶段的乔木。
  为了生存,她们渴望攀附着他们,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美色。
  男女互有往来,各取所需,这也是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卫绝青就不止一次,看到他的同伴,假公济私,传召美人入帐。破不破身先另说,狎玩一番是在劫难逃。那些个获罪官眷和亡国优伶,哪一个不被转手了数次?卫绝青心高气傲,不屑于接手这些被他人染指过的贡品。
  所以,他看上了名动九国、令天下男子趋之若鹜的琳琅王女。
  ——他怎么会错得如此离谱?
  王女再沦落,那也是一个“垂帘公主”!
  而世间能听政的女子,又有几个?
  只是现在想这个也晚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怕是要被王女开膛破腹以泄私仇了。
  活不了了。
  然而刀刃停留在他的唇边。
  “好俊的相貌。”她叹息道,“若是冷了僵了,岂不可惜?”
  卫绝青心跳加快。
  王女是要放他一马?
  他禁不住胡思乱想,王女难道也对他……?
  而下一句,卫绝青又从生还之地坠落深渊。
  “不如去了子孙根,回去做我的内宦,日日赏玩……姐姐,你说这样好不好玩?”琳琅转头询问君晚的意见,如同天真贪玩的孩童,内里全是顽劣。
  内宦?内宦!
  卫绝青面皮抽搐,恐惧发散到每一寸皮肤。
  昔日他视她如玩物,今日栽在她手上,对方何尝不是将他当玩物!
  他破碎呜咽着,拼命地摇头。
  堂堂七尺儿郎,眼眶竟然因为惧怕而泛红。
  极艳。
  红得绝美。
  若世间男子也如这般,在她掌心垂死挣扎,那该有多好?
  琳琅的眼底蒙上一层淡淡的阴翳。
  不如以血……来铸她的权柄!
  她的情绪阴暗,如蔓草荒烟,四处滋长,就在失控的当口,有人环住了她的肩,“好,都好,你想如何,姐姐都依你。”君晚将下巴抵住琳琅的头,“只是,我要你记住,再大的恨,都不值得你以身犯险。”
  她沉声道,“与敌人同归于尽,是最愚蠢的做法!”
  琳琅一怔。
  自从相识以来,长公主向来对她轻声细语的,还不曾这样严厉苛责她。
  “我的王女,你听明白了吗?”
  君晚眸色深沉。
  琳琅歪了下头。
  “我的王女”是那豺狼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她听得生腻,可从她家君姐姐嘴里说出来的,怎么这就那么稀罕呢?
  “听明白了!”
  她扬起皎洁的脸盘,荡开了两粒小窝。
  君晚支着额头,“明白就好……嗯,你莫要用这种柔情似水的眼神看我。”
  琳琅笑得灿烂,“姐姐不喜欢?”
  “……倒也不是。”君晚逗她,“我怕我对你无法自拔,拐了小美人私奔去喽!”
  琳琅笑倒在她怀里,娇滴滴地喊,“客官自便呀!”
  君晚骤然失笑。
  招提寺,香火熏染,从昭第一国寺。
  它的信徒向来络绎不绝。
  此时佛的金面迎来了一群放浪形骸之徒。
  “爷,这烟熏火燎的地方,有甚可看的?”随从冲着旁边的年轻公子抱怨道,“还不如驻云台的小曲儿来得有趣。”
  “你这小子,脑袋里净是一些龌蹉事儿,咱们爷像是那种被美色所迷的肤浅庸俗男人吗!”
  另一个随从立即跳出来,忠心耿耿,为自家主子洗刷庸俗名声。
  “今天咱们是来办正经事的!”
  年轻公子一身紫缎锦袍,眉梢勾勒着欲说还休的情意,似是多情之人,他困惑抬睫,“我什么时候说要办正经事儿?我是来看貌美的女菩萨洗洗眼的。”
  他还叹了口气,“驻云台动不动就倒贴,真是食如嚼蜡,一点滋味儿也没有。”
  随从:“……”
  畜生。
  他又一次为自家主人的不要脸程度而震惊。
  要不是他在宰相府里当家仆,他一定将这个地痞流氓般的男人从佛寺赶出去,免得玷污佛家净土!
  而先前那个“同流合污”的随从颇为上道,“爷,快看,女菩萨出来了!”
  解不器眼皮一撩。
  “太矮。”
  “那,那旁边那个呢?清雅极了,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太寡淡。”
  “爷,穿红衣的!”
  “太骚。”
  “……”
  这位爷的法眼怕不是长在天上!
  但随从也不敢对年轻公子的喜好指手画脚。
  彼时,他们不远处经过一行人。
  锥帽少妇被小婢搀扶着上了马车,发髻乌黑,鞋履洁白,轻纱之下,是袅娜如柳的腰身。
  解不器一双桃花眼细密地缠着妇人的衣裙。
  随从见他失神太久,小声地说,“爷,你不是说,他人之妻,不可欺吗。”
  何止是他人之妻。
  是朋友妻。
  还是……帝王妻!
  解不器一眼就认出那女子的身份,她前些日才接了金册,再过不久,就要成了从昭国名正言顺的后了。
  他要敬着、远着却不能怜着、疼着的后。
  解不器犹记得她第一次回东宫的场景。
  当时他是太子的首席谋臣,极其优宠,便连太傅也要退一射之地。
  从昭太子血洗了薄云国,灭了琳琅王氏,原本应该是斩草除根,可他偏又将那金尊玉贵的公主留了下来,袒护在心上,出行则是全身覆纱,谁也不许窥见。
  于是,谋臣也只能见到,裙摆之下,那双踏进陌生皇城的玲珑绣履。
  那脚,应是又小又巧,如同一件精巧的玉器,任由太子在床榻间摆弄。
  谋臣并未将这琳琅女放在眼里,她再得宠猖狂,也不过是将一双玲珑玉足踩在掌权者的胸膛上。
  能翻出什么风浪?
  直到,他扶持的莫侧妃在她这里踢了铁板。
  谋深骤感威胁,欲要去除眼中之钉。
  解不器向莫侧妃献上一条“去子固宠”的毒计,并栽赃陷害到亡国公主的头上。
  毒计成了,那位主儿跌落云端,为证清白,不惜喝了绝嗣药,还绞了头发——那一幕真是惊心动魄,他接了太子密令,要他阻止此事,这也是解不器作为外臣第一次踏足琳琅阁。
  白绸写满了经文,悬挂在梁木之上,被日光晒得一片雪茫。
  箜篌声清彻楼阁。
  而檀香,空旷而寂寥,仿佛引人走进一个不复醒的梦境。
  而他就在这寂静的雪白之中,遇上了“众生不及你”的那个人。
  对于耻笑一见钟情的纨绔子弟来说,那是天灾骤降。
  琳琅王女一身缟素,乌发披散,清冷的侧颜在火光中隐约可见。
  她在烧箜篌。
  烧她最爱的凤首箜篌。
  解不器精通音律,平日也喜好把玩乐器,更是出了名的收集癖,九国名贵的、稀罕的、举世难见的乐器,通过各种渠道流到他的手上。琳琅王氏的“箜篌一绝”,他早有耳闻,而琳琅王氏所珍藏的凤首箜篌,是他一直都得不到的宝物。
  听说,这凤首箜篌是琳琅女的嫁妆,要世代相传的。
  他更听说,太子灭薄云的前一夜,琳琅台上有王女献曲招婿。
  世人不但称她是琳琅仙,更是箜篌神女。
  她招到了婿,是乐流太子,仪容俊美,温文尔雅,若是不出意外,两国联姻,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谁知当晚宫变。
  这个窃国计划由主臣双方共同商议,解不器虽然不在当地,但环节为他所设,也算是全程参与,他只是没想到太子竟然会如此仓促地发动兵变,按照预想,那应该是琳琅王女出嫁的那一日,仪式繁琐,人多手杂,正好动手。
  是嫉妒击垮了太子的冷静吗?
  解不器心想,谁能不为她的一滴泪而痴迷呢?
  譬如此时,她并不流泪,只是轻轻拨弄自己的头发,锋利的剪子绞断一截青丝,便让解不器眉头一皱。
  也在失神的瞬间,她及腰青丝落地,切口到了脖颈。
  东宫谋臣顾不得尊卑规矩,一手捆住她的手,一手夺下了剪子。
  双目接触。
  她认出了他,面容苍白,“先生……”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郎忍心毁之?”解不器沉声道,虎口滴血,却不感觉疼。
  他只为脚下的头发而可惜。
  这么一头黑如乌珠的发,受到多少年的爱护珍惜,她说剪就剪了?
  她似是心灰意冷,自嘲一笑,“我国沦丧敌手,我尚且苟且偷生,原想罪女无颜,只求清白一身,中立世间,可我这一分轻薄的雪,总有人要轻之贱之。是,我是俘虏,是罪奴,是你们权贵任由把玩的战利品,可我也是人,不是那豢养的哑雀。”
  解不器心口微涩。
  这个栽赃毒计,是他献的。
  而他,也视她如笼中雀,釜中鱼。
  天下群雄逐鹿,夹在其中的公主姬妾,更是男人们掠夺的战利品,以华美的姿态,装饰着他们野心勃勃和战功赫赫。
  “万望先生垂怜,允了我,青灯古佛,幽处独行。”
  这原本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莫侧妃清除了绊脚石,他也捏住了莫侧妃这一把柄,日后将会化作他的刀刃,立于皇庭之中。
  可是——
  她唇珠艳丽,似一粒红豆。
  解不器万想不到,他竟然动摇了。
  他还说——
  “女郎难道就甘心吗?”
  她豁然抬头,眼睛灿然明亮,仿佛死水焕发生机。
  解不器冷不防想起了那一簇海棠花,开在冷宫里欺霜傲雪的海棠花。
  仅这一句,两人从此绑住。
  解不器至今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他蛊惑了君王的妃子,还是他被妃子绑上了贼船。
  他跟大靖国的太子谢相逢一样,风月游玩,本应片叶不沾身。
  但是,他一抬头,便看见琉璃瓦下披着斗篷向他行礼的女郎,暖室里素手替他斟茶的女郎、国宴上温声软语劝他少喝的女郎,以及眼下,上了车,却遗失了一段蒲桃新藤的女郎。
  那段蒲桃嫩藤原本攥在妇人的手里,不经意掉了,小婢正要捡起,她温声地说,“算了,落地生根,让它生着吧。”
  虽然女郎戴着锥帽,解不器却能感觉到她飞来一眼。
  潋滟生波。
  她是认出他来了?
  “落地生根”,是讽刺他见了她,一动不动地扎根么?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王女。
  解不器不由得一笑。
  等车马远去,他主动上前,捡起了地上那一段蒲桃藤。
  随从出声,“爷,这东西掉地上了,太脏了,不如我给您去里头新裁一段儿?”
  解不器爱不释手地赏玩。
  “不用了,就这一根,足够了。”
  他转身就走,
  随从们面面相觑,“爷,您,好不容易来了这地儿,您就不进去了?”
  解不器朗然大笑。
  “真佛已见,打道回府!”
  而琳琅端坐在马车里,身体随着颠簸而起伏。
  她歪斜着身体,漫不经心敲打腕骨。
  解不器,当朝宰辅,九国之圭玉,她借着他的几分怜惜,与这位九国第一谋士绑上了一条船。
  可她在他心里的份量,比起他的主人容经鹤,孰轻孰重?
  若是有一天,她要他弑主,他会肯?
  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琳琅向来不把自己的赌注放在男人的顾惜上,期望一个人太多,反噬的还是己身。
  她秘密出宫,又秘密回宫,皇城的主人一概不知。
  容经鹤又取了几件新奇的玩意儿逗她欢心。
  琳琅柔情脉脉看着他,又仿佛透着他看另一个人。
  系统的数据又开始混乱了。
  从昭的封后大典举办得尊贵体面,当夜星河皎皎,红丝飞舞。
  祈天灯放满了整个天廓。
  “从此,帝后一体,共承宗庙。”
  城楼上,帝王握着她的手,飞眉入鬓,眼中亦有煌煌灯火。
  “谢陛下荣恩。”
  帝王如同使性的孩童,不满纠正她,“叫良人。”
  琳琅笑了笑。
  良人?令我沦为阶下囚、父母俱丧的的良人么?
  窒息的沉默当中,容经鹤捏紧她的手腕,指节泛白。
  百官屏住呼吸。
  “疼呀,陛下。”琳琅将她的手抽了出来,反被握得更紧。
  容经鹤做了那么多回任务,头一次遇上这样软硬不吃的小祖宗。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他不也是在尽力弥补她了么?换做其他的妃子,敢如此对国君甩脸,早就是冷宫警告了。
  她偏不怕。
  帝王的视线落在她的小腹上。
  他又想起了潜邸的事。
  当初莫侧妃以流产之事陷害她,他的王女决绝喝下了绝育药,更是烧琴断发——她骄傲若此,容经鹤是没想到的。
  也只有这般至烈的女子,才配他的倾心。
  容经鹤从系统里兑换处一枚多子丸,如果不出意外,初雪之际,他们的孩子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了。
  这也是任务者容经鹤首次“重金求子”。
  他在其他任务中,成亲,娶妻,抚儿,只当是一般业务,有也可以,没有也行。
  但他在这个任务里,却是那么强烈地需求,他一定要跟她有个孩子,最好是龙凤胎,一男一女,承欢膝下,他为子求娶,也为女送嫁,完完全全沉浸在一个新手父亲的角色里。
  渐渐地,他也不再将这里当成任务。
  琳琅王女,现在是他的妻,他的后,而不是无关紧要的NPC。
  尤其是她还怀着他的血脉。
  容经鹤的怒意被奇异抚平,他仔细想了想,为她的行为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产前抑郁!
  从前他不关心女人如何生孩子,越是对王女动情,他越能体会女子的不易。
  一国之尊最终妥协,“那叫琴郎。”
  她抿唇一笑,“琴郎。”
  笑颜之后,是满城灯火,绚丽生辉。
  只此一句,容经鹤彻底沦陷。
  身后是文武大臣,或是艳羡,或是感叹。
  百官之首的解不器收敛了唇边笑意。
  封后大典没多久,边戎作乱,上君亲自伐之。
  新后临盆在即,容经鹤原想拨几名大将过去,自己留守京中,然而对方来势汹汹,他只得披甲上阵,同时留了一队秘密人马暗中保护。漫长的行军途中,他忧虑不已,又不能对部下排遣,因此系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聊天工具人。
  ‘系统,要是你会分/身术就好了。’
  系统:‘……’
  垃圾宿主,还想它身兼多职!当奶爸也就算了,现在还要进化当“稳婆”!
  系统就没有统权吗!
  虽然是这样想,系统口嫌体正直感应了下宿主对象的情况。
  ——糟了!情况还真的不妙啊!
  是难产!
  传送过来的画面极其混乱,有年轻宫女的哭喊和尖叫。
  系统心急如焚。
  它接收到的是“即时画面”,压根不知道她为什么难产,更不知道她能不能熬过去!
  系统其实有“分/身术”,可以暂时离开宿主,单独行动,但这是每一任系统的秘密,从不跟宿主说,免得助长他们“不劳而获”的心思,全靠着系统打听情况,自己却不怎么动脑,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要不要回去?
  系统陷入了两难境地。
  作为一个系统,是无权干涉小世界的运转的。可,可宿主的对象难产啊,万一血崩而亡,打击到了宿主做任务的信心和积极性,那该怎么办?系统列出了上百条“滚回去当奶爸”的理由,又下意识忽略了“系统不得自作主张”的原则。
  系统:‘我能量不够,要强制寻休眠一段时间。’
  容经鹤调侃道:‘祝贺你,全勤奖没了!’
  系统:‘……’
  要不是本系统跑得快,你老婆也没了!
  系统“飘回”了王城。
  从宫女们只言片语中,它拼凑出了宿主对象难产的原因。
  ——莫侧妃联合诸妃反扑!
  早不请晚不请,偏偏在新后需要静养的时间,请什么戏班子,说增添喜气,结果上来就是青面獠牙,吓得新后提前临盆!
  莫侧妃是宿主之前的女人,曾经恃宠而骄,吃了挂落,新帝登基之后,她娘家出力最多,本人也被当成吉祥物,被供在了案头,体面是有,但帝王的宠爱消失得一干二净,与冷宫弃妃无异。
  更让系统心惊的是,总管公公泰和也掺了进去!
  这老太监居然是莫侧妃的人?他谋害新后,助纣为虐,是不想活了吧?宿主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顾念旧情的良善之辈!
  系统如同幽灵,飘进了内寝。
  它“看”到了一个年轻太监沉稳有序地指挥,稳住局面。
  由于对方的皮相过于俊美,系统给了他“多看一眼”的优待,就冲着这面相,卖个笑都能日进斗金,干什么不好,非得进宫当个太监?系统和它的一堆数据表示自己无法理解古代人的忠君思维。
  “元似,元似——”
  纱帐里传出声嘶力竭的叫喊。
  系统头一次怕得不敢靠近。
  它做系统那么多年,也是第一次围观女人生孩子啊!
  “元似”应该是那个“太监”的名字吧?系统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乱了,自顾自分析了一通。
  他的宿主叫“容经鹤”,表字为有琴,鹤琴相伴,看着是富贵闲人,实则最是争名逐利,不甘于屈于人后。而像宫女太监这一类的,取名的好坏全仰仗主人的喜恶。那么,宿主的对象为什么要给一个太监取名“元似”呢?
  系统感觉自己猜到了原因。
  在亡国之前,王女身边有一个叫元宵的太监,他为了不连累公主的名声,自刎了。
  故土难离,故情难忘,这是不是也间接导致了王女今日的血崩?
  系统听着里头的尖叫,一声比一声嘶哑,一声比一声绝望。
  “君父!母后!儿来陪你们了!”
  系统吓得一个激灵。
  万一这人真难产死了,宿主会疯的吧?别看容经鹤斯文有礼,骨子里也流淌着疯批的血液,保不齐他一怒之下,伏尸百万,走向自我灭亡!
  系统说服了自己,冒着被惩罚的风险,给人加持了一个“祝福光环”。
  ——这也是它首次为一个古代土著破例。
  琳琅的哭喊声停了一瞬。
  “它”来了。
  容经鹤身体里的那个家伙,出现了。
  “它”止住了她的血,就像那日“它”止住了容经鹤的颈伤。
  来得正好。
  不枉费她这一出戏。
  琳琅垂泪,断断续续地喊,“良人,良人是你么,如今,如今你还不肯见我么……”
  宫女太监面面相觑。
  良人是“陛下”吗?
  可是娘娘从不肯唤陛下“良人”啊。
  难道是出现幻觉了?
  宫女思晚安慰道,“娘娘,放心,您一定会没事的,陛下很快就会回来了……”
  琳琅摇头,挣扎着起来,“……良人!放开我!我要去找良人,他一定在外面等我!”
  众人惊得手忙脚乱,慌忙制止她。
  “娘娘,不可!”
  她怎么这么任性啊?系统急得团团转,再这样搞下去,她要被自己折腾死了!不得已,系统只好冒充了一回“良人”。
  于是琳琅便看见纱帐外隐隐约约站了个身影。
  “大人!”
  她瞬间改口,喜极而泣,“您终于肯见我了,我就知道,我……”
  外头伸进来一个洁白如玉的手掌,颜色很淡,青筋近乎透明。
  ‘好好生,别乱动。’
  琳琅的耳畔“听见”了一道青涩的、稚嫩的声音。
  她猛地握住对方的手,紧紧的,不肯放开。
  系统被惊吓到了,立刻缩回去。
  她又开始哭了。
  系统叹了口气,又把手给了出去,由着她握着。
  可孩子还是没保住,流掉了。
  系统自责不已,它头一次生出浓烈的戾气,想把莫侧妃一干人等的头颅悬在城门上。它回过神后,又吓出一身冷汗。它仅是一个辅助的工具,处置对象的决定权还是在宿主的手上,宿主都还没说话,它自己怎么能生出这种可怕的、荒诞的想法?
  “没能诞下子嗣,是我对不住大人……”
  哭声细细响起。
  系统麻木地躺在床上,任由女子环住它。
  它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本只是让一只手出镜的,结果她流产了,气血更虚了,系统怕她一时想不开,只能陪着人,她却趁着它不注意,一把扑了过来,抱住了它的“虚拟身体”。
  这下系统更加无法脱身了。
  它跟它的数据库看着床顶发呆,只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它低头一看,凝固了。
  她在扒它的腰带!
  夭寿啦!
  有人竟然要强!搞!系!统!
  系统被吓得活生生没形了。
  琳琅又看不到了,她无助摸索着,青丝滑落腰间,“大人?大人?您在哪儿呀?”
  系统遁到了三米开外,捂着自己的虚拟腰带,被惊得不轻,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无礼!”
  那女子虚弱陷在被褥里,玉颊发白,气若游丝,“大人,妾身何时无礼了?只是,只是妾身愧疚,未能为大人诞下子嗣——”她眼尾飞上一抹薄红,“不如趁着那人不在……”
  系统如同被踩到了尾巴,气急地喊,“你闭嘴!”
  这不就坐实“偷情”了么!
  她把它一个清清白白的系统当成什么啦!
  大约是被狠话吓住了,她侧过脸,柔弱呜咽地流泪,没入了鬓发中。
  “既然,既然大人如此嫌弃妾身,那妾身活在这个世间上也无甚意义了……”
  系统被她弄得焦头烂额,又不敢说重话,犹豫片刻,用虚拟的手臂笨拙抱住她,“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莫要哭了。”
  乖乖!哄人可真难!再说下去,它的数据库都要冒烟了!
  宿主真不愧是撩妹战斗机,说起缱绻的情话来是一套一套的,它就不行了,生搬硬套,跟流水线生产的差不多。
  系统快被自己尬死了。
  “我只是,唔——”
  它瞳孔发散。
  女子的唇停留在它的嘴上。
  先是相交。
  继而穿过。
  她整个人投入它的虚拟体中,就像是被一层蓝膜包住。
  系统毕竟是虚拟体,只有影像,没有触感——
  但这一刻,它的数据库阵亡了。
  可恶的“病毒”疯狂入侵了它的程序与算法。
  篡改核心,修改指令。
  系统既迷惑又害怕……它是坏了吗?它要回厂返修了吗?
  为什么中央处理器被烧得滚烫,却清醒地、没有犹豫地——
  刻上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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